2019年,是已故9年的大师吴冠中诞生100周年纪年。北岳出版社即将出版由我主编的《吴冠中艺谭·艺术人生》文集,并以《吴冠中:艺术的殉道者》一文作为序言。写完这篇文章,深感言犹未尽,因又成此篇。
我曾将多年来陆续写的有关吴冠中的文字编成一本文集《此岸·彼岸:吴冠中研究》出版。大约2008年,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吴冠中,想让先生题写个书名:《此岸·彼岸》,没想到他给我的居然是一个封面和封底的设计稿!先生意味深长地把“此岸”设计为封面,把“彼岸”设计为封底,我看了大为感动。只是由于我的拖拉,以及未能及时找到合适的出版社,致使先生生前未能看到这本书的出版,至今深感遗憾。
早在上大学时(大约1961年),从书店买回一幅印刷还算不错的单页水彩画,贴在寝室的墙上当范画欣赏。画的是几个在河边洗衣的妇女,作者吴冠中,从此记住了画家的名字。后来,听我的老师耿永森说,为给学生做范画,他还亲自从吴冠中先生手里买过两张水彩,一张50元。这是大约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事,我曾问过先生是否记得这件事,他说好像有过,但记不清了。
我与吴冠中先生真正的缘分还是起于读他的文章,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,吴冠中连续发表关于艺术形式问题的文章,大有振聋发聩、茅塞顿开之感。但在当时艺术思想普遍保守的情况下,他的观点引来一片反对的声浪,批评之激烈难以想象。当时的美协主席江丰甚至上纲到“这是对马克思主义反映论的否定”。于是,愤愤不平的我决定“参战”,于是斗胆写了一篇《试谈造型艺术的美学内容——关于形式的对话》,发表在《美术》杂志1982 年第5期,以此来回应和声援孤军奋战的吴冠中先生。并且萌生了要把这个问题从理论上厘清的愿望,于是一鼓作气连续又写了三篇关于讨论形式问题的文章。现在想来,一个画画的不安分守己地画画,却改道闯入理论批评的领域,不能不说,心仪吴冠中先生是一个前因。
我是1982年7月认识吴先生的,当时是参加一个在神农架召开的全国美术理论讨论会,会议开完后回到北京,我当时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拜访吴冠中。但是我不认识,《美术》杂志的一个编辑帮我联系,跟他约了一个时间,他居然答应了我这个无名小辈的请求,就这样我去了,那时他还住在后海的一个大杂院里。我没敢多打扰,跟吴冠中先生谈了一个多小时。在我1982年7月6日的日记里记了跟他谈话的13条内容。主题谈的还是关于形式的问题,我说我写的那篇文章就是由吴冠中先生关于形式的言说引起的,我当时还兴奋地跟吴先生说:“我在科学领域里边找到了一个‘形式决定内容’的依据,这个依据就是石墨和金刚石,这两个物质都是由单一的碳元素构成,仅仅由于碳原子在分子结构中的结构方式不同,竟使它们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。一种是非常坚硬的金刚石,而另一种是柔软的石墨。所以形式的排序在此决定了事物的内容与性质的巨大差异。”他听了也特别兴奋,说“你这个依据非常有价值,很有说服力”。
我和吴先生是第一次见面,身份又很悬殊,吴先生那个时候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画家,但他完全是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和我谈话,谈得那么投机和坦诚,仿佛是老朋友,一见如故。他坦率地跟我谈所有他感兴趣的问题,以及当时美术界的一些为之愤愤不平的事情,他甚至毫无戒备地把他刚刚开完美协常委会会议的情况都跟我讲了,大有忘年交的感觉。
认识吴冠中以后,我和先生便不断有信件往来,我去信,他必回。这段时间他不断写文章,不断出集子。而且每出一个集子都要寄一本给我:《东寻西找》、《天南地北》、《风筝不断线》、《谁家粉本》、《望尽天涯路》,等等。我有文章发表,也寄他请教,他也总会回信鼓励。1984年,我的另一篇关于形式问题的文章在《美术》发出后即寄给他看,他也立即回信:“信及稿均细读,你立脚于艺术实践的真实基础来探讨理论问题,这工作的本身就是一种创造。艺术规律的探索同科学发明一样困难、一样有价值,没有探索与创造,文化是不会前进的。道理很简单,但往往有许许多多文化人在阻碍文化前进,鲁迅碰见的正人君子和遗老遗少是不会绝代的。”接着说又有集子要出版寄上:“我的这些杂文远远谈不上是什么理论,抛砖引玉,希望在你们身上,你们应为中国的美术理论工作作出真正的贡献,粉身碎骨!”这最后四个字如千斤重石压在我的心头,不努力如何对得起这位令人尊敬的艺术前辈的期望!
还有一封信让我印象深刻,其中一段话可以说明先生是怎么对待一个年轻的批评家,怎样尊重他的人格。当时因《文艺研究》编辑约我写一篇关于吴冠中的文章,我写好后跟吴先生说了这件事:“要不要先给您看看?”他说:“不要,不要寄给我看,这是你的作品,你就直接寄给他们发表。”发表以后,我寄给他刊物,他回信鼓励我说:“《吴冠中的艺术观》一文写得很认真、严谨,较全面、系统地分析和归纳了我对艺术的探索轨迹,在今日或我身后,均属研究我创作生涯的可信的依据,你确乎花了很长时间的心力,作为当事人感谢有水平的理论家贴切地剖析。”我引出这一段话的目的不是想抬高自己,只是想说吴先生对一个普通的、当时还比较年轻的批评家所给予的鼓励和尊重。
还有一段话是他对时下的感慨:“无知的,别有用心的评论文字充斥报刊,今日的中国美盲众多,使我近年来少看展出,不读滥调文章,不接待来访,不发表自己的行动消息,来日无多(注:写这封信的时间是1991年2月1日)我仍奋力攀向我将在那儿跌死的高点。我确乎已无同路人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是悲凉,是大乐,我付出了全部生命的代价。”这段话写得悲壮又悲凉,深深震撼着我的心灵。他接着又说: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吹捧是无效的,攻击更是愚昧的暴露。我绝不搞自己的纪念馆,夸张声势的传记,某某年艺术活动之类的热闹。我尊重朱光潜、钱钟书、林风眠这些脚踏实地的耕耘者,他们谢绝了庸俗的宣传媒介。”我想从这些话里,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和理解先生那内心的孤独和忧愤,以及对于那种世俗吹捧的拒绝。
大约是2008 年的一天,我跟他讲:“吴先生,我有一个计划,跟你搞一个十日谈,我来十次,我们畅谈十次,深入讨论一些问题好不好?”他说:“好!好啊!”表示很愿意。但是可惜我没抓紧时间,我们只谈了一次,现在想起来已是千古遗恨了,没有补救的办法。好在我在跟吴先生的交往过程中,保留了他的十多封信,还保留了十几盘录音带,这十几盘录音带一直没有整理,现在还在我柜子里放着,不知道还能不能放出来,就是那种小盘磁带。
我跟吴先生的交往,从1982 年算起到他离世,有近30 年的历史,在这个过程中,我虽然也做过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,比如策划过三个展览:新加坡的“此岸·彼岸——吴冠中艺术经典五十年回顾”、“走进798——吴冠中2007 新作展”,以及在他离世后策划的一个“缅怀大师吴冠中”的展览;还在中国美术馆、新加坡美术馆和上海美术馆做过三场关于吴冠中的专题讲座等。但是我在他生前想做的事并没有做完,特别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我准备出一本《吴冠中研究》的专集。我打算再补充一些内容,加上过去陆续写过的文章放在一起,但是还未来得及出版,他就离我们而去。我曾跟吴先生谈到这个计划,并请他给我写一个书名,书的题目就叫做《此岸·彼岸》,这也是我在新加坡给他策划的回顾展的主题。待我第二次去的时候,吴先生给我拿出来的不是题写的书名,而是一个替我设计的封面!“此岸、彼岸”四个字是用颜色画出来的,实际上他是把封面(此岸)、封底(彼岸)都设计好了,这使我大为感动。
2010 年初,听说先生住院,以为不久就会出院,我还等着他出院后去拜访他。不料他再也没有出来。4月2日吴冠中去世的噩耗传来!一切都成为过去,了却一生的吴冠中,不必再年年走江湖,也不必再担心腹背受敌了,他已永久地定居在彼岸世界。按照佛家的说法,有生有死的境界为“此岸”,超脱生死进入涅槃境界为“彼岸”。吴冠中虽然不在佛门,但他在晚年对生前身后事,都一一做了妥当安排。进入耄耋之年的他,有一天突然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:老虎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?他想知道,但我无言以对。事后我豁然明白:他是已超脱了生死,视死如归了。只是很想有一个像样的“归法”,如老虎一样,“死”得有尊严些。
吴冠中从宜兴一个水乡的农家子弟一步步走到今天,他一生胸怀坦荡,愤世嫉俗,一心只在艺术的创造,吐真言、诉真情,说自己想说的话,画自己想画的画。在这个意义上,吴冠中的晚年是幸福的。从他的艺术中,不时散发出幽幽“晚香”。“ 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”。正是这“晚晴”染红了枫叶,染红了天边,为他自己创造出一个落霞璀璨的“晚境”。先生离我们而去已近十载,在他百年诞辰之际,仅以此文表达对先生的缅怀之情。
2019年9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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